第一百六十六章琴魔高絳婷(三)

康雪燭見高絳婷心胸寬廣,絲毫不介意他亡妻一事,遂飲下杯中清茶,將文秋一事娓娓道來。


賭書消得潑茶香,當時隻道是尋常


出嫁那年,她還小。她隻曉得自己要嫁的,是天縱的奇才。


她穿著大紅的喜服,瓔珞矜嚴地站在他麵前,雙手藏在寬大的衣袖中,緊緊地握著他雕刻的小人偶。玉石質地冰涼,她輕輕地撫摸他雕刻的每一絲紋理,滿臉緋紅。戀慕源於崇拜,愛上這麽一個男子,根本隻是等閑。


他看她卻隻是淡淡的。即使隱居在東海,從小到大他見過的佳人依舊不計其數,其中不乏名滿天下者。他居室中的每一尊雕像,都能讓這個小丫頭自慚形穢。


她是純粹的人。喜歡便是喜歡了,難過便是難過了,柔弱卻堅韌,溫和卻決斷。讓人想起蒲草,韌在骨子裏。她為他收拾居室,挨了責怪,再也不踏足一步;她央求他為自己雕像,遭了拒絕,便再也不曾提起。


她纏著他說話。他覺得人與人之間的不懂,不是多說話就能改變的。她於是默然。


不僅僅是一再傷心,更是一再失望。


他是追求完美之人,想要所雕之像美好至難以增減半分,但此等技藝,世間從來未現。他整日尋找美貌女子為其塑像,正所謂百尺竿頭,難盡一步,一直未能成功,煩惡難忍之下,他終於想出一個法子:捕捉山中走獸,以利刃入之,逐個而解。刃入蹄腿肌理之時,他手上便感悟其筋肉質地;鮮血流出之際,他便觀之色澤明淡;刃貼骨骼之時,他便察其體格壯弱,待有所感悟之後,再以刻刀雕之,果然大有進境。


如是經年,所雕走獸飛禽幾可亂真,但人物雕塑仍然進境甚微。他喃喃自語道:“蓋因鳥獸之筋絡骨骼,畢竟與人差異甚大,所謂失之毫厘,謬以千裏。”


她聞言心驚,手中的刺繡糾結成雜亂。


冬季,他帶她拜訪故友。回來時,霜月皓潔,白雪覆蓋天地。風停歇,萬籟俱靜。千山萬壑沉眠在夜色裏。


她跟在他身後蹣跚地走:“小時候,祖父仕途失意,舉家南遷到僻壤。不想在山中遇到山賊。在長輩們將我們幾個孩子護到身後,妄想以自己血肉之軀擋住冰涼的刀刃。我當時害怕極了,胡亂撥開人,使勁的跑……”


他有些訝異,扭頭卻看見她落在十步之外。


“從沒那麽渴望過逃離……你曉得那種害怕嗎?——一如現在。”


她站得遠遠的哭得驚惶,站在雪地中,身後的道路延伸到夜色盡頭。


他第一次看到她哭,有些不明就裏的無措。但是他頓悟,這個女子一念間就可能轉身逃離,然後在他看不到的歲月裏好好活著或者鬱鬱而終。他抗拒她這樣離去:“山路滑,我背你走。”


那夜,他背著她走山路。“你不要哭,眼淚要結冰的。”


她聞言,卻越發哭得不依不饒。


從此,他再未動剖解活人的念頭。直到,她徹底離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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